这是一个关于野心的故事。在悲观情绪弥漫中国电影业、也是泡沫最盛的 2014 年,总投资 7.5 亿的《阿修罗》立项启动,但因为残破的工业体系,以及制作方的重重失误,野心勃勃《阿修罗》最终滑向失控,在上映三天、票房不到 5000 万时黯然撤档。
欧·亨利说,人生是由大哭、抽泣、转悲为喜组合而成,而在这当中,抽泣占据了绝大部分。对参与者来说,制作《阿修罗》的过程也大体如此,除了转悲为喜的日子遥遥无期。
文/王宇
编辑/杜强
插画:姜疆
进入深秋,草场地飘了一点儿小雨。午时,董明安守在公司的会客区,准备接待又一批来看《阿修罗》的陌生人。票房惨败后,因为自动撤档,这部投资 7.5 亿的电影看起来还有一线生机。为了给重映招徕合作伙伴,片方安排了这次小范围放映。作为负责 3D 制作的前合作伙伴,一年多来,董明安坚持提供免费的接待场地。
观影结束后是讨论环节。鉴于《阿修罗》目前的处境,难免会有潜在合作者想「攻其不备」,这种时候,董明安就觉得时间难捱,好在他只是旁观者,转个身就能离开。
但制片人杨真鉴不行。会议室是向董明安借的,白炽灯的功率很大,忍着腰伤把自己塞进那张小小的黑色皮革座椅后,杨真鉴的脸上就带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神情,你很难分辨那是痛苦还是不安。即便已经亏掉了 7.5 个亿,杨真鉴仍尽力保持着体面。黑色的休闲西装配牛仔裤,杨真鉴总是用这身装束配他中长微卷的洋派发型,就像他总是抓住一切可能,尽力打破一种受难堪境遇胁迫的沉默,坚持重申《阿修罗》是个奇迹。讨论开始前,他曾招呼我挨他坐下,向董明安介绍我为联系采访所做的努力。「通过各种渠道,追了我一个月。」他语调夸张,既像是褒奖,又藏有不难察觉的炫耀。
在望湖公园那座如今已当违建拆除的四合院里,杨真鉴曾对朋友宋方金说:「方金啊,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中国电影的中间。」事后回想起来,宋方金还想反驳,又觉得困难,只好先赔上一句「这个也对」。他真正想说的是:「你不行太自我,你不领会微信,也不领会微博,你不领会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
但王彪霞领会。作为投资人,她为《阿修罗》先后投、借一个多亿,讲起这重关系,会下意识地叹一口气。所以,讨论环节,面对有可能合作的同行,当杨真鉴谈起好莱坞电影工业对《阿修罗》的影响,王彪霞就不由得打断,「还有两分钟」。另一次打断发生在他谈论当时的市场判断:在百亿美金的中国电影市场,《阿修罗》1 亿美金的投入是正常的数字,没什么了不得。王彪霞的提示仍是——「还有两分钟,真鉴老师。」
没人否认,杨真鉴拥有过人的演讲能力。一个常被提及的传说是,他用单场时间超过 3 小时的 400 多场演讲为《阿修罗》融到了 7.5 亿。
但现在,王彪霞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两分钟。这最后的两分钟里,杨真鉴的意思是,该实现的,《阿修罗》都实现了,片尾「几千个好莱坞制作人员的名字」就是证明。所以,《阿修罗》只是「出了一点小故障」,值得被更多观众看到。他语气自然,但听者芒刺在背,气氛就变得异样。
来客里最有分量的是楼总,「在院线上很有实力」。到同行发言环节,楼总克制地提了一小处剪辑建议。但几轮对话下来,还是不由得下了却论,「我从来不看玄幻小说。玄幻这一块儿,国内观众接受度弱一些。」他最终伸出的援手是提供一批质量更好的 3D 眼镜。
车总是导演,正拍一部投资 2000 万的主旋律电影,讲晋城企业家的创业故事。「问题太多了,没有让你看下去的欲望。」他说。车总习惯在下判断前铺垫长长的理论,比如,「电影创作有五个要素:本子、票子、班子、路子、凳子,简称『五子登科』。」听到理论,王彪霞就频频点头,「这是真实的专家。」王彪霞说。但在催促中匆匆结束演讲后,杨真鉴就一言不发。车总最终的建议是重构剧本,重拍一部电影。他的言辞太锋利,场面就很紧张。「当然这样说不太好。」意想到气氛差池,车总试图收回话锋。杨真鉴理应在这个时候说点儿什么,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在做宣发的窦总救了场。「车老师说的问题现在解决不了,咱捡干的聊。」电影 5 月要上了,重拍,现有的素材都用不了,他说,燃眉之急是少花钱多办事,尽可能地回收成本。至于故事,最实际的做法是在现有的叙事结构下大幅压缩。
修修补补的讨论持续了不到 50 分钟。大家准备起身走了,杨真鉴勉强开了口:「也特别欢迎大家跟我们合作。」
不敷直接、不敷迫切,匆忙间,投资人王彪霞进一步坦白:「我们现阶段,宣发方都还没有确定,我们想广泛地找,找到合适的跟我们一路再往前推进。」
一屋子人呼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各位是否是单独再聊一下呢?」没人搭腔。杨真鉴离开会议室,躲进了董明安的办公室。「你留一下。」王彪霞叫住车总,「你觉得有什么办法?你来帮我们把把关?
《阿修罗》上映前,杨真鉴接受过几次采访,以制片人和《画皮》系列操盘手的身份。他喜欢在与《阿修罗》有关的表述后面加上「级别」:超过 1 亿美金的制作费是「好莱坞 A 级入门电影级别」;自己发掘的年轻导演是「工程师级别」;故事题材是「东方级别」;价值观是「人类级别」等等。
他确信,相比核心圈里的核心人物,自己会是引领中国电影产业向前半步的人。
野心是从《画皮》开始的。在电影票房过亿就可称「奇迹」的 2008 年,《画皮》拿下 2.32 亿。4 年后,续作《画皮 2》首试 3D,虽然口碑平庸,但票房「狂揽 7 亿」。自此,电影行业就有了一个创造两次票房传奇的「《画皮》团队」。对外,杨真鉴的角色是艺术总监和营销总监,提出了「东方新魔幻」的类型概念,负责全部的艺术规划。挂名「艺术总监」,因为那是「统领艺术工作的最高职位」。
2012 年 8 月,《画皮 2》下映不久,杨真鉴给女儿安娜打了个电话:「我想玩儿个大的。我想做个好莱坞大片。」
当时安娜 12 岁,在广州读初二。她后来在一封信中说,因为爸爸拍电影,她可以见明星、走红毯,在床垫下的信封里塞满各路明星的签名。娱乐、消遣、高跟鞋和酒会,这就是她当时理解的拍电影。所以,当杨真鉴在电话里袒露野心,她没有疑问和反对。
在政策和资本的双重驱动下,2011 年中国电影银幕数量增速达到 48.4% 的历史高位。从那时起,野心勃勃的从业者就已经看到了中国电影市场增长的无限可能。繁荣的市场顶开了从业者的职业天花板。2013 年,在《金刚王》剧组遇到杨真鉴的时候,动作导演张鹏正尝试回中国当导演。从做武行替身算起,他已经在好莱坞摸爬滚打 20 年。
而在两次票房大赢后,杨真鉴开始琢磨怎么把电影卖到国外。中国电影产业贸易逆差长期存在的背景下,2013 年,进口电影在国内收获 90 亿票房,而国产电影海外销售仅有 14 亿。助手麻朝俊跟杨真鉴去过几次电影节,戛纳、香港。距李小龙在好莱坞成名已近半个世纪,他们意想到,有卖点的依然是动作电影。
动作导演高翔还记得杨真鉴和张鹏合作之初选定的题材,少林寺和尚抗倭的故事,有点儿像《斯巴达 300 勇士》,叫《800 和尚》。
即便是与杨真鉴最亲近的麻朝俊也弄不明白要拍的电影怎么就变成了预算 5 个亿的《阿修罗》。或许是因为极速增长的市场刺激了杨真鉴的野心,他想要比「卖电影」更大的工具——效仿好莱坞「创世」,做真实的视效大片。
一切都站在野心这边。2014 年,中国电影银幕数量增长到 24304 块,观影人次达到 8.32 亿,全年电影票房总收入逼近 300 亿钱,一切指标都在以超过 30% 的速度保持增长,永一直歇似的「再创新高」。在这一年,中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电影消费第二大国。
超级视效大片会带来颠覆性的市场反应,杨真鉴当时这样判断。投资 5 亿,收回成本需要 30 亿票房,面对一个涨疯了的市场,单片票房达到 30 亿算什么野心?
事后回看,杨真鉴承认自己对市场的判断过于悲观。「但你没有办法不悲观。」想想《画皮》吧——3000 多块银幕的时候,《画皮》的票房是 2.32 个亿;7000 多块银幕(注:据公开数据,2012 年银幕数实为 13118 块)的时候,《画皮 2》是 7.02 个亿——超过 6 万块屏幕的年代,票房 30 亿有什么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