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潘依然（《隐秘的角落》编剧）
文 | 石早 陈姣姣
出品 | 腾讯新闻×贵圈
看完《隐秘的角落》大结局，编剧潘依然有些遗憾。如果时间再充足一点，她想重新写王瑶弟弟王力这个角色——现在看，他的出场缺少来龙去脉，太像一个工具人了。
关于网络上的讨论，大部分潘依然都看过。播出前，她猜到《隐秘的角落》将会是一部不错的作品，但没想到能那么红。但是，现实生活中，除了几个失散多年的小学同学加了她微信打听结局，其实没有太多人打扰她。
她今年36岁了，30岁才从北京电影学院硕士毕业。之前她正常高考，按父母的愿望学了医，毕业后却在医药行业“每天不开心”。
电影是潘依然儿时的梦，因而她以24岁的“高龄”又参加了一次高考，如愿弃医从文。《隐秘的角落》是她第一部正式署名的电视剧作品。她觉得足够幸运，因为很多情节观众看懂了，很多情节观众又和她有纷歧样的感受——作为编剧，她在剧本中埋下很多小心思，是最有权阐释这部今夏最火电视剧的幕后主创之一。
以下是潘依然的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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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播完以后，我跟原著作者紫金陈加了微信，互相表扬了一番。2018年我就收到原著《坏小孩》了，看完后觉得最大的诱惑是，这是三个小孩和杀人犯的故事。
2019年初，制片人卢静来找我。卢静和这个戏的执行制片人宋岩是我大学同学，在学校拍作业的时候合作过，他们帮过我很大的忙，我信任他们，就答应了。
卢静找到我之前，已经有几个编剧在做这个项目了，他们没有出现在最后的编剧名单里。他们试了一些错，这很重要。编剧这份工作，常常写到一半别人跟你说这工具差池，你得从头开始。这种情况心态会崩，容易萌生退出的念头。所以我常常想，我进入这个项目的时机还是挺好的，如果是前一批进来的编剧，我也未必能够撑到最后。
《隐秘的角落》的主题究竟是什么？网上有很多讨论。原著是描写孩童之恶，但是我接到这个项目时，卢静和美国剧本监制Joe Cacaci（《纸牌屋》编剧、以下简称卡卡西）已经做出了选择——这是一部家庭剧，不是犯罪剧。
如果是个纯粹的犯罪，我也许就不接了。因为在犯罪类型片里，看作恶的奇观是相当大的爽点，但如果这部分没有办法展开，那还看啥呢？
在确定好家庭戏的核心以后，写剧本时我有一个挺艰难的决定，要不要写现在呈现的第五和第六集，也就是《妈妈》和《苍蝇》。我们在讨论时也有顾虑，因为故事的主角是张东升和朱朝阳，这两集有点偏离主线，那行不可，要不要呢？
第五集中，痛失女儿的王瑶和周春红对峙
讨论持续了很久。比如，朱朝阳父母离异，爸爸有一个重组家庭，这个重组家庭幸不幸福？妈妈是怎么对待孩子的？我们还是想把犯罪事务放在一个原生家庭中去寻找因果脉络，探讨小孩为何会做出这些抉择，最终为了让“家庭”这个工具显得立体。
我们想表达的是：家庭是最大的修罗场，家庭内部那些隐形暴力是更可怕的，是整个故事背后的动因。播出后，观众看到这些也是有反应的。
所以在这个基调之下，剧本最大的改变在于，把原著三个孩子“恶”的成分冲淡了。我们希望探讨的是“恶”的路径。我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讨论角色的动机。人的动机是很重要的，动机是善的，但有时候因为年纪、经验各种问题，导致方法差池。如果一开始就动机不纯，那就需要另一层人性的解释——也不是不可，但不是这一次我们要做的工具，可能也撑不了12集。
这部戏最终呈现的是非常完整的12集，每一集头尾都有呼应和设计，每集的时长也差别。这在整个产业链其实是一个不常规的产品。
我接手的时候，剧本监制卡卡西交给我的分集梗概，就已经做到每集一个打点，就是每一集的头尾完整呼应，一共12集。他的分集梗概提供了特别重大的价值，提示我接下来的编剧要怎么做。后来进项目以后，我看到导演阐述也写得非常明白：希望每一集有一个明确的主题。我就觉得，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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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升这个角色，和原著相比有了很大的调整，有观众说张东升变得令人同情。
我看完小说有一个纯读者式的疑问：张东升被描述成一个蓄谋已久的杀人犯，一旦蓄谋已久，就会让人觉得深不见底。那时我经常在想，蓄谋已久，每天还要跟徐静在一路生活，跟岳父岳母吃饭，他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不可写一个变态，我得研究他，理解他，同情他，我要对他有感情，观众对他才有感情。
当时我们也一向在讨论，张东升第一次犯罪，把岳父岳母推下山是怎么定性的。后来我们认为这是一次激情犯罪，有一个触发点，所以强调了半山腰的那场谈话。
大概写到第四集时，导演给秦昊送去了剧本。秦昊看完以后提了两个问题，一下就把我们给打懵了。第一个问题是，张东升到底爱不爱徐静？我们说，爱。第二个问题是，既然爱，为何要杀了徐静？如果他爱徐静，想要占有，为何不杀掉徐静的情人。
秦昊的直觉非常准确。我们答不上来。这两个问题对我们打击挺大的，当时有点丧气。张东升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不可不开始思考人物的前传，甚至脑补了他之前跟徐静是怎么认识的。他们相处了8年，通常这种情况，分开时多少都要顾及对方的情绪，可能会说“你放过我”或“咱俩分歧适”。但徐静为何会那么厌恶自己的婚姻，说出“我不爱你了”这么残忍的话？
我们理解徐静是特别直接的人，不喜欢跟人绕圈子。她跟张东升是大学同学，当时她有个男朋友，但被人给踹了，以后跟张东升在一路。张东升算是暖男，让她柔软了，他们结婚了。
结婚以后张东升挺卑微，想要维护这个关系，放弃一切来到宁州。但徐静慢慢发现她和张东升是两类人，张东升不会表达真实的感受，很迂回。这是关系真实的崩裂。感情出现危机时，徐静希望面对现实，张东升想躲到壳子里头——跟这么一小我生活在一路，温水煮青蛙，人是会烦躁的。
张东升呢，他就是特别害怕失去，与其说他想抓住徐静，不如说徐静是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关联——是否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所以剧里张东升说，你有没有特别害怕失去的工具，有时候为了这些工具，人会做自己不肯意做的事。他是一个挺孤独的人，不想失去跟人的连接，抛弃家乡所有的一切，徐静是他仅剩的连接。
徐静死后，普普也给过他这个连接。他会珍视这个工具。
秦昊问完这两个问题以后，我心里认定只有他能演张东升。写后面几集的时候，角色就是为他写的，全是贴着秦昊的感觉。
演员必然会给编剧一种潜意识的推动。
3
朱朝阳的妈妈周春红，作为女人之辛苦，是因为她给自己贴了太多标签。她是一个单亲妈妈，又掉入一个要坚强、要活得很好的陷阱，在这个陷阱里。她伤害自己、伤害儿子。
我写的时候，这个角色对标的是若干中国母亲，若干我身边的做母亲的人，当然也有我自己的某些时刻。
写《隐秘的角落》的时候，我初为人母——我2018年11月生的孩子，2019年就接到项目，没有出月子就开始工作了。像很多传统家庭一样，我妈妈从老家过来帮我带小孩。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一路了，妈妈来帮我带小孩的时光，忽然就让我想到好多小时候和她相处的细节。她过来帮我带小孩，其实牺牲掉非常多的工具。那时候我看她在吃治疗高血脂的药，一问才知道，没工夫游泳了，血脂就欠好控制，手脚有时候会发麻。我那时候忽然觉得，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关心，远远高于孩子对母亲的关心。
这种情感上的变化让我对《隐秘的角落》里每小我物都变得更加有同理心。说白了，我觉得每小我都挺不容易。
剧本里有一段关系，周春红和马主任，我们找到这个关系的时候还挺激动的，觉得找到了人物某个真实的部分。当时我们把剧本发给了很多女演员看，有一些反馈是，周春红和马主任是一个负面的情节，应该被删掉。这让我很困惑。
就在我们犹豫要不要做改动时，刘琳老师来了。我记得见到她那天，她非常优雅，穿一条蓝色的裙子，说话也很温柔。我们把对这小我物的困惑、别的演员的反馈如实对她说了，刘琳老师特别激动地说，这个关系要保留。因为周春红首先是个女人，也需要欲望的出口，她未必喜欢马主任，她只是需要一个时刻让自己成为女人，成为自己。
